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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种于民,在中华最后的牛耕部落守护古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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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福布斯中文网

抵达牛耕部落时已经傍晚,脚下的梯田和远方的山峦在暮色中屏住了呼吸。立夏刚过,白天30多度的高温让湿润的空气夹杂着闷热。秧苗田里的小苗还未及筷子长,稻田里的青蛙、蟾蜍和虫子们稀稀拉拉地叫着,好像有意要刷点存在感,但似乎又都在这有些凝固的空气中积攒着情绪。只有梯田上散落的吊脚楼小木屋安静地矗立着,用几点微弱的灯火,等待远方客人的到来。

这是有牛哥刚刚收到的双胞胎虎斑牛,品种稀有,双胞胎则更为少见。图片来源:DavisXu

从广西桂林乘坐高铁到贵州榕江最快约1小时,再从榕江驾车到牛耕部落还须两小时,路途虽仅有70公里,但在山中穿行不似平坦的高速公路,可以心无旁骛的飞驰。牛耕部落地处贵州黔东南州黎平县西北部的洋洞村,这个海拔在到米间的山村面积约25平方公里,被茂密的森林覆盖、环抱,世代居住着侗、苗为主的少数民族1,多户、5,多人。虽面积超出上海黄浦区1/5,人口却不到1%。

先民开垦的数千亩梯田就隐藏在崇山峻岭之中,山高地远让古老的中华农耕方式在这里保留。“洋洞现有多头耕牛,应该是当今中国最密集的现役耕牛地区。”牛耕部落的项目发起人杨正熙说,他称洋洞是“中华最后的牛耕部落”,给自己取名“有牛哥”。问他为什么给自己取这么个名字,他答:因为“有牛”比“有机”牛。

几年前,有牛哥便在洋洞展开了一项“全域有机”的中华传统农耕复兴计划。生于年的他为侗族,是土生土长的洋洞村人,也是村里第一个大学本科生,专业林学。大学毕业后,他被分配到林场工作,做过林场副场长,林业局副局长,当过镇长、镇委书记。然而,仕途之路似乎并不是他的追求,行动中他时常把自己定位于在体制内外游离的“叛逆角色”。年,他主动辞官,请缨到村里做驻村特派员,负责物种调研和保育项目。

牛耕部落的缘起就与物种保护有关。天然优良的生态环境和迟到的商业开发让贵州成为中国的种质资源宝库,这同样在农业中得以体现,那些有着顽强生命力以及蕴藏着或许人们尚未知晓其特殊功效的古老品种作物在这里繁衍生息。据调查,年贵州地方农业品种有多种,地方牲禽类多种,而如今已分别降至不足种和50种以下。外来高产的优势品种冲击是主要原因,而农业耕作中越来越多的化学投入品的使用对生态的影响同样不可忽视,那些对环境敏感的作物在这样的环境中难以找到适生的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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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牛哥没有想过去建一个类似北极圈附近末日种子库那样高端的存储空间去留存这些即将消失的古老品种,他希望“藏种于民”,并借助商业和市场的力量去激活这些他眼中自然界赐予的珍宝。于是,他把家乡洋洞变成了一个拯救水稻老品种的保育基地和生产基地,号召全体村民放弃常规化学农业的耕作方法,对除草剂、农药、化肥说“不”,在梯田上恢复当地传统的鱼、鸭、稻共生的耕作方式,此外,家家户户都必须养牛。

在传统侗族人心目中,牛的地位超出了普通家畜的身份,甚至被视为家庭成员中的一员。类似中国古代,猪是体现家族资产的象征,在侗族家庭中,牛也是家族财产和实力的表征。这一点与梯田上的农耕文化休戚相关。要在高高的梯田上耕作,耕牛无疑是农夫最好的伙伴。不仅如此,“成年牛每天食草80斤,可产牛粪50斤,这些牛粪经过腐熟,就是稻田里天然、优质的有机肥源,足以满足一家人几亩地的肥料需求,与此同时,杂草也充分利用了。”自几年前我与有牛哥相识,几乎每次见面,他都要和我重复这些关于牛的数字,暗示耕牛在整个农作生态循环系统中被低估的价值。

开始物种保育项目后,有牛哥踏遍周边村寨,开始寻找、收集那些正在消失的老品种。他不是一个单纯的理论派,而是一位对植物有着深入认知的鉴别高手,对各种林木、草药、农作品种都有着敏锐的洞察。跟随他在乡村探索常常是充满期待和收获的旅程,我就有几次这样的随访经历。

因当地人有着自留种的习惯,我们深入那些少有人行走的村寨,走进农户家里,可以看到悬挂在房梁上晾晒的各种水稻和作物种子。有牛哥可能会一边与农户交流,一边取下几颗形态独特的种子观察。对于稻谷的品种,他的辨识才能令自小在城市长大的我惊叹不已。首先观察稻穗的形态,是高杆还是矮杆,长芒还是短芒;然后剥开稻壳,观察米粒的状态,判定颜色,是粳米、灿米还是糯米;最后直接丢进嘴里,咀嚼几下,有牛哥便能对它们煮成米饭后的口味、香气十拿九稳。这种自带天赋的辨识技能类似中医的望闻问切,一番观察、诊断之后,再与农户交流,便可以得知这个品种的生长特性以及产量等,不用太多时间,这个品种的基本信息就能收集齐全。

“现在贵州民间还有不少老种子,要抓紧时间,不能让它们丢了。”有牛哥一边开着他那有些破旧的皮卡车,一边和我说。每次出来探访,或多或少都有些新鲜的收获。路途当中,他会随手指指路边的稻田,告诉我它们是什么品种,有怎样的特性。有时只是与秧苗田擦肩而过,他会猛然用夹杂着侗话口音的普通话冒出来一句:“啊呀,这家人厉害了,种了7、8个品种!”而一旁的我还没有回过神来。

有一年秋天,我们路过一片稻田,开出一、两百米后,有牛哥突然调头,他说那可能是他没有收集过的一种旱禾。找到主人,记录地点后,继续前行,与农户约定等到收割水稻的时间再去采集这些稻种。年4月,我们在一位年近九旬的老阿婆的谷仓里寻到了一种商业前景可期的老品种红香禾,于我而言,那种兴奋的感觉犹如发现美洲新大陆一般。然而,并不是所有的品种都有幸走入千家万户的碗盘。

年4月,有牛哥在一位年近九旬的老阿婆的谷仓里寻到了一种商业前景可期的老品种红香禾。图片来源:AdaQin

几年来,有牛哥已经收集了几百个黔东南本地的农业老品种作物,其中水稻多达60多种。我与有牛哥有个共同的梦想:寻找和保留贵州1,个本地农业品种,并称之为“千种计划”。相比高产的杂交稻和抗虫、抗病的转基因水稻,乍看起来这些古老品种的商业价值并不高——产量低,对生长环境的要求可能更为苛刻,管理成本更高,但从自然生态多样性的角度来看,每保留这样一个样本,就增添了自然进化的一种可能,也为人们未知的未来食物世界的多样性保留了一份希望。

虽然并不是所有的老品种都有机会成为消费者的盘中餐,但有牛哥希望通过商业运作,把部分老品种从收集、活化、量产、销售这根完整的链条串起来。于是,他遴选出一些颇有特色、商品特性更容易被市场接受的品种开始更大规模的种植,胭脂紫米就是其中之一。那是在年清明前后,有牛哥在回乡探访时偶遇孝子杨秀川。秀川为了一生酷爱紫米的母亲坚持几十年种植低产的紫米,直至她96岁辞世。母亲辞世后第二年,秀川就打算放弃这个没有收益的品种,有牛哥赶到的那天,他正准备把谷仓里最后的紫米稻谷脱壳,如果有牛哥迟到一、两个小时,那很可能这一珍稀、可口的胭脂紫米就此绝世。

年,贵州有牛复古农业专业合作社成立。有牛哥在洋洞与村民合作,试种了几个品种,在热心人士的帮助下,当年的销售不错。这让有牛哥信心倍增,年扩大了种植面积,结果种出来的稻米果真都以远优于市场价的方式销售一空。年,有牛哥决定把洋洞4,亩梯田耕地区域打造为他心目中的牛耕部落,进一步规模化地复苏梯田上的中华传统农耕。

凭借自己和家族在当地的口碑和威望,有牛哥的牛耕部落计划得到了村民的积极响应,合作社也成了全体村民入股的机构。有牛哥还在村里制定发布了《守农有牛生产律》,严格禁止在种植过程中使用化学投入品,如除草剂、农药和化肥,让参与到其中的老百姓用传统的牛耕和稻、鸭、鱼共作的方式耕作,如果发现违反条例者,将面临“三百斤米、三百斤酒、三百斤肉”的处罚,并请当地资深的寨老牵头监督。“这些对侗寨的村民来说是很重的处罚,如果谁破坏规矩,他们会在村里名誉扫地。”有牛哥解释说。

为了让村民安心种地,合作社与农户约定将以常规粮食收购价4倍的合约全部收购指定种植的稻谷,并承诺每年给予股东村民分红。此外,为传播牛耕部落的古代农耕,带动稻米销售和当地旅游,牛耕部落推出了“见证人”和“新村民”计划。有牛哥希望牛耕部落拥有一群长期稳定的会员客户群,让他们见证有牛米的种植、生产过程,并亲自参与和体验农耕实践。

好的设想与现实之间的鸿沟远比有牛哥想象的要大。当物种保育和中华古代农耕计划以小规模的方式稳步推进时,情怀和幸运之神的助力可能让有牛哥看到了成功的希望;然而,当构想变成宏伟的蓝图,需要更为密集的人才、资金、管理、营销、供应链等诸多专业体系参与配套运作,以满足消费者挑剔的需求时,这俨然已经演变为一个高度复杂的商业游戏——其中的挑战超出了有牛哥的想象。他更像一个理想主义者、蓝图构筑者,但却未必是很好的企业战略执行者。

对牛耕部落来说,首先,地处偏远的贵州乡村,兼具情怀与高素质的专业人才严重匮乏,即便时不时有志愿者的松散加入,但却不能形成高效稳定的团队;其次,财务战略是组织可持续发展的生命线,有牛哥和其年轻的本地创业团队对财务如何分配和开支缺乏经验。而更为重要的是,当牛耕部落的名声越来越大时,各种觊觎其间相关商业利益的机构接踵而来,怀揣梦想的有牛哥在面对全体村民承诺的巨大压力下,难以摆脱急于求成的心态,一些草率的判断和决策让牛耕部落此后的发展挑战重重。

年以后,稻米销售成了牛耕部落最大的难题,每年数十万斤的有牛米销往哪里,成了有牛哥最为头疼的事情。由于售价高于常规,当消费者在对商品本身实际成本和价值无法充分认知的情况下,人们对于物流、包装和售后等外在服务提出了更高要求,而牛耕部落并不具备这样的专业服务团队。此外,由于牛耕部落对成本核算缺乏准确评估,整个价格体系和销售网络时常处于不规范状态。与此同时,生产、品控等方面的疏于管理又让一些苛刻的第三方找到了更多指摘的理由,牛耕部落的影响力此刻变成了一把双刃剑。

稻米销售问题不解决,就无法面对村民的承诺,有牛哥时常感到一种深深的愧疚和无助,他称当初高估了自己的能力。有一次是他亲自带着销售团队到上海参加展会,参观者络绎不绝,却连一包米也没有售出,那一晚的失落给这个理想主义者的打击前所未有。他站在高高的天桥上往下俯瞰,看着来来往往的车流,设想自己如果掉下去会怎样。“那一刻,过世的老爸出现在了眼前,他责怪我说,让你不要做,你不听!”泪水模糊了有牛哥的眼睛,绝望的情绪奔涌而来,幸而一阵风吹过,他对自己说:“不能!”第二天一早,他对大家说:“走,回牛耕部落!”

年4月,作者与有牛哥一起收集当地老稻种。图片来源:AdaQin

这个在商业上有些迟钝的创业者却如给自己取的名字一般,暗藏着一股牛脾气。我想起有牛哥的夫人有牛嫂对他的评价:“从不回头,反对无效!”即便在牛耕部落最困难的时候,有牛哥也没有忘记兑现自己给村民的承诺——虽然这样的承诺站在理性的角度有时并不合理。年春节前夕,他以个人贷款的方式到银行借钱,给村民发放“年终分红”——这已是有牛哥连续3年兑现“分红”承诺,虽然牛耕部落本来并无盈利,应无红可分。或许就是这样执着的精神,让了解有牛哥的村民和追随者们在他最困难的时候不离不弃。春节过后,牛耕部落终于得到了好消息,有热心人士将其库存的稻谷全部收购——压在有牛哥身上的重担此刻消解了大半;与此同时,杭州的扶贫帮困项目也有了新进展。

抵达牛耕部落后,碰到了几个年轻的老朋友和一些新朋友。80后本地合作社社长杨豪正在和从广州赶来、已经在牛耕部落驻扎两个月的户外旅游专家西米探讨如何吸引见证者和新村民来牛耕部落的项目;负责稻米生产、销售的90后小伙子邦荣在琢磨明年“小满”时的“千牛同耕“能否让年轻人加入进来,现在会用牛耕耙田的都已经是50岁以上的人,我们不能让这个梯田上的绝活在我们这一代失传”他说;美丽的侗族女子孟丹与我一见面就来了一个大大的拥抱(新冠疫情在牛耕部落似乎从未有过影响),她特地拿出自己酿制的药酒请我喝了一杯又一杯,还与我分享了她的手工织布和靛染计划…….品尝着自酿的美酒和侗族特色的百草牛瘪汤,美好的心情油然升起。

夜晚,沿着梯田田埂,我打着手电,小心翼翼地走向梯田中央的吊脚楼小木屋,这一夜将在稻田里伴着蛙叫虫鸣度过。小木屋建在梯田交错的四荒地上,是典型的侗族风格,全杉木搭建,黑瓦屋顶,桐油防水、防蛀。这是牛耕部落用作给来访的见证者和新村民提供的居所。室内的布置是少数民族风情的靛染窗帘和床品,简单朴素的木制家具,以及满足城市人需求的卫生间整洁、干净。

我躺在床上,回想着有牛哥这些年的辗转曲折,五味杂陈,就这样伴着田野的气味和自然的声音,迷迷糊糊进入了梦乡。感觉还未多久,突然被一声巨大的雷声惊醒,随后窗外电闪雷鸣,狂风暴雨,似乎整个小木屋都在风雨中摇晃,那些白天积攒的情绪似乎都在此刻都汹涌而出了。就在有些忐忑之时,收到有牛哥发来的短信:乡村生活,别吓着;这个不怕,没事的。我会心一笑,捂上被子,继续做梦。

清晨5点刚过,叽叽喳喳的鸟鸣声就唤醒了睡梦中的我。风雨已过,拉开窗帘,一幅无比宜人的美景画卷就在眼前:远处一团团白色的云雾包裹着青山,脚下翠绿中的梯田犹如一面面镜子镶嵌其间,宛若仙境,不远处的梯田上已经有人开始割草,准备喂牛,牛棚里的牛儿们在静静等待主人归来——人与自然和谐共作的极致美景不过如此。

关于作者

Abovefarm创始人,福布斯中国前副主编。3年间行走30万公里,访问全球约个有机农场,她的行程还在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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